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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十三卷  周城隍辨冤断案

    肃肃清风獬豸衣,一生守法并无违。

    丹墀拜罢寒威彻,万古千秋烈日辉。

  从来只有冤狱难断,俗语道:“宋朝阎罗包老,曾断七十二件无头事。”我朝也有一人与阎罗包老一样。在下未入正回,先说一件事,几乎枉冤。奉劝世上做官的不可轻忽,人命关天,非同小可,切须仔细,果是死者不可复生,若屈杀了他,九泉之下,死不瞑目,毕竟有报。

  话说万历丙戌年,京师有一刘妇人,先前与一个罗长官通奸,邻里都知此事。后来罗长官有事出外,竟不相往来。刘妇人的丈夫在外佣工,经年不回。这刘妇人是个极淫之人,见丈夫经年不回,欲心如火一般,罗长官又长久不来,好生难过,遂取胡萝卜一根如阳物长大者,放在被窝之中,每到夜间,先将萝卜润之以唾沫,插入阴门之内,一出一入以为乐。心心念念想着罗长官,到那乐极之处,口里咿咿呀呀只管哼着“达达罗长官”。每夜如此哼罗长官不绝声,邻人都听得,只道罗长官又来仍修旧好,那里得知,这个罗长官不是那个罗长官。有个江虎棍,一向看上这刘妇人,又见此妇与罗长官通奸,屡屡要来踹浑水。此妇再三不从,江虎棍甚恨,道:“你既与罗长官通奸,怎生不肯与俺通奸,难道俺不如罗长官?”常要杀这两个奸夫奸妇,以泄胸中之忿。一日,这刘妇人的丈夫佣工回来,带了些佣工钱而回,买了些烧刀子,吃了上床而卧。云雨之后,鼾鼾睡去。江虎棍在门边窃听,不闻得哼罗长官之声,也不知道他的真正丈夫归来,暗暗的道:“这骚根子夜夜哼罗长官,今夜不哼,想是罗长官不在,定是独睡,俺挨进求奸,如再不允,先杀了这骚根子,后再杀罗长官未迟。”想了一会,回到家,取了尖刀一把,潜身跳入这妇人宅内,听得有两人鼻息鼾睡之声,江虎棍认定是罗长官,大怒之甚,拔出刀来,连杀二人而去。次日巡城御史拘左右邻里审问夫妇被杀之故,邻人一齐都道:“先前此妇原与罗长官通奸,近日这妇人每夜呼罗长官,然但闻其呼罗长官,并没有见罗长官的踪迹。今日夫妇一齐杀死,或是罗长官妒奸之故,亦未可知。”御史就拿罗长官来究问,不容分辩,竟问成死罪。罗长官哀诉道:“日前委有奸情,近来有事,绝不相往来,已隔了七年余矣,怎生还有这杀死之事?”御史道:“邻人都说这妇人每夜呼罗长官,不是你是谁?”罗长官竟辩不得,问成妒杀之罪,秋后处决。临刑之时,罗长官大声喊叫,极口称冤,官府暂免行刑。这日江虎棍见要处决罗长官,心中有些不安,走到市上,看着这罗长官将杀,暗暗嗟叹不已。不知不觉,天理昭昭,走回对妻子道:“世间有多少冤枉事!俺杀了人,反将罗长官抵罪,真是捉生替死。”妻子问道:“是怎么缘故,你怎生杀了这男女?”江虎棍将始末根由一一说出。不意他这妻子也与一个人通奸,那日奸夫正走进门,与他妻子行奸,正在得意之际,不意江虎棍回来,奸夫慌张躲入暗处。江虎棍说话之时,被这奸夫一一听得明白。这奸夫正要摆布这个江虎棍,驱除了他,便与他妻子一窝一被,安心受用。今日可可的落在他手里,便与他妻子计较端正,要乘此机会断送了江虎棍,做永远夫妻,遂教他妻子到官出首此事。江虎棍活人活证,怎生抵赖?一一招承,遂一刀决了,方才出脱了罗长官之罪。果是:

    近奸近杀古无讹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
  小子单说这一件事,可见折狱之难,不知古来冤枉了多少!看官,你道浙江城隍爷爷姓甚名谁?这尊神原是广东南海人,姓周,单讳一个“新”字,初举乡荐,为御史弹劾敢言,贵戚畏惧,与宋朝包拯是一样之人。那包拯生平再不好笑,人以其笑比之黄河清,又道:“关节不到,有阎罗包老。”所以人称之为“阎罗包老”。我朝这尊活神道人都称他为“冷面寒铁周公”。永乐爷亦知其名,命他巡按福建及永顺、保河,凡所奏请,无有不从,后擢云南按察使,又改浙江按察使。

  不说这尊活神道来做官,且说浙江金华府有个冤枉的人系于狱中,这人名王可久,家中颇有田产。王可久收了些货物,到福建漳州做生意,他一个伙计却去下海。时海禁甚严,那伙计贪图海外利息,指望一倍趁十倍。正到海边,不期被巡兵拿住,下在狱中。那些牢头狱卒叫他妄扳平人,以为诈害之端,遂连王可久也监禁在狱中受苦,一连七年不得回来。王可久的妻子耿氏,年纪后生,甚有颜色,见丈夫一连七年不回,心中焦躁,闻得市上有个杨乾夫,会得推命,就走到杨乾夫家,将丈夫八字推算。杨乾知得王可久七年不回,见这耿氏又生得标致,并无儿女牵缠、伯叔主张,况且广有田产,一边推算,便起奸谋之心,假意惊慌道:“这个八字,是十恶大败之命。据前岁流年看将起来,日犯岁君,又无吉星救护,死已三年矣,还算什么来?”这耿氏听得说丈夫死了,便掉下泪来。杨乾夫又劝住道:“且莫要哭,恐一时心粗,看差了亦未可知。将这八字放在这里,待我慢慢细细加意与你推算,隔数日来讨实信。”耿氏便手上除下一个金戒指来,送与杨乾夫道:“劳先生细细与奴家丈夫推算则个。”说罢自去。隔了数日,耿氏走来讨实信。杨乾夫不住叹息道:“我始初只道推算不细,还有差错之处,一连几日,细细与你查流年、月建度数,并无一毫生气。寅申相冲,太岁当头,准准在前年七月间死矣。如今这两个流年,都是入木之运,久已作冢中枯骨了。但不知娘子命运如何,待在下再与你细推,便知分晓。”耿氏说了八字,杨乾夫算道:“娘子这八字大好,不是前夫的对头。但前年七月间丧门、白虎星动,必生刑伤克夫之祸,又无儿女,若肯再嫁,倒有收成结果。今年红鸾、天喜吊照,必主有招夫之喜。”耿氏见说,大动其心而去。杨乾夫自此之后,每夜深之时,悄悄走到耿氏墙门之外假装鬼叫,或抛掷砖瓦以惊惧耿氏,耿氏果然心慌。一边就叫心腹媒人到耿氏处说亲。耿氏只道丈夫果死,将错就错,嫁了这杨乾夫。杨乾夫又精于房中之术异常,与耿氏恣为淫乐,耿氏甚喜。杨乾夫中了耿氏之意,便把他家产尽数占而有之。王可久十年受累,方才放回,身边并无一文,叫化而回。走到家里,妻子、田产已并属别人了,访问是杨乾夫娶去。只得走到他门首探访信息,恰好耿氏在于门首。王可久衣衫百结,况狱中监禁多年,其人如鬼一般模样,连耿氏也十分认不出了。王可久见了自己妻子,正哭诉其事。杨乾夫一见,将王可久毒打一顿,筋骨俱伤,反说他泛海漏网,竟将他告府。你道杨乾夫好狠,就将王可久前时家中积下的钱财费了数百金买上买下,尽数用透了。王可久一句也辩不得,问成泛海之罪,下在狱中,就要暗暗安排死他。幸而天可怜见,这尊活神道来,已知这件冤枉之事,急提这一干人犯来审。一一审出真情,将杨乾夫即时打死,其作法书吏并强媒一并问罪,耿氏知情不救,杖卖,其田产悉判归王可久。若周爷迟来数日,王可久已为狱中冤鬼矣。即日逐去了这个胡涂知府,从此纪法肃然。

  他初来浙江之时,道上忽有苍蝇数千,薨薨的飞到他马前,再赶不去。他道定有冤枉,叫皂隶跟着这苍蝇,看集于何处,遂就地掘将起来,得一个死尸,却是死不多几日的尸首,身边只有一个小小木布记在上。周爷叫把这个小木布记解下,带到任上,悄悄叫人到市上去买布,看布上有这个记号的,即便拿来,细细审问,道:“你这布是谁人发卖与你的?”那店主人转转说出,遂将那人拿来一审,果是打劫布商之人。追出原赃,召布商家领去。家中方才得知死于劫贼之手,将劫贼问成死罪。

  一徽客,到于富阳道旁,见一粘鸟鹊之人,竿上缚着二鹊,二鹊见徽客不住悲鸣,有求救之意。徽客甚是哀怜,把二分银子付于粘竿之人,买此二鹊放生。徽客不老成,一边打开银包之时,其中银两甚多,散碎者不计其数,当被驴夫瞧见,遂起谋害之心。走至将晚幽僻之处,从驴上推将下来,用石块打死,埋于道旁,取其银包而去,竟无人知其事。怎知那二鹊感放生之恩,一直飞到按察使堂上。周爷正在坐堂之时,那二鹊直飞到案桌边悲鸣不已,似有诉冤之意。皂隶赶起,又飞将下来,其声甚是悲哀。周爷分付二鹊道:“汝莫不有冤枉之事伸诉?如果有冤枉,可飞到案桌之上鸣叫数声。二鹊果然飞到案桌上鸣叫数声,头颠尾颠。周爷又分付二鹊道:“果有冤枉,吾命皂隶随汝去。”就叫一个皂隶随二鹊而去。二鹊果然通灵,一路飞鸣,似有招呼之意,直到富阳谋死处飞将下来,立于土堆之上,鸣噪不住。皂隶扒开土来一看,果有一个谋死尸首,头脑打碎,身边却有马鞭子一条。皂隶取了这条马鞭来报与周爷。周爷夜间睡去,见一人披头散发跪而哭道:“小人的冤家非桃非杏,非坐非行,望爷爷详察。”说罢而去。次日坐堂,想这一条马鞭定是驴夫谋死失落之物,即命富阳县尽将驴夫报名查数。富阳县将驴夫名数送来,中有李立名字。周爷见了悟道:“非桃非杏,非坐非行,非‘李立’而何?”登时把李立拿来。李立见了周爷,不打自招承,果系谋死。追出原银,已用去一半,问成死罪;徽客尸首着亲属埋葬。有诗为证:

    二鹊感恩知报冤,急来堂上乱鸣喧。

    若无此位灵神道,谁洗千年怨鬼魂?

  话说当年艮山门外,有座翠峰寺,是五代时建造,去城甚远。其中和尚多是不守本分之僧,虽然削去头发,其实广有田园桑地,养猪养羊,养鸡养鸭,看蚕杀茧,畜鱼做酒,竟是一个俗家便是,只是夜间少一个标致妇人伴宿。从来道:“饱暖思淫欲。”这些和尚日日吃了安闲茶饭,又将肥肉大酒将养得肥肥胖胖,园里有的是嫩笋,将来煮狗肉吃。像鲁智深说得好:“团鱼腹又大,肥了好吃。狗肉俺也吃。说甚么‘善哉’?”虽然如此,却没有鲁智深这种心直口快之性。这些和尚只因祖代传流,并不信因果报应之事,吃荤酒惯了,只道是佛门中的本等。不说自己不学好,倒怨怅父母将来把在寺中,清清冷冷,夜间没有妻子受用。有诗为证:

    僧家只合受清贫,若果赢余损自身。

    何不看经并念佛,贪他荤酒受沉沦!

  就中有两个小和尚,尤为不好,一发是个色中饿鬼,一个叫做妙高,一个叫做慧朗。

  不说这两个不好,且说村中一个妇人霍四娘,丈夫务农为生。霍四娘年纪二十八岁,颇有几分颜色。一日要回娘家去,因娘家住得颇远,不免起早梳洗,穿了衣服走路。因起得太早,况且是乡村野地,路上无人行走,霍四娘一路行走,不觉倦将上来,打从这寺前经过,且到山门前略略坐地。这霍四娘千不合、万不合,单身独自坐在山门前。你道这冷清清之处,可是你标致妇人的坐处么?恰好这两个冤家出来,劈头撞着,看见他标致,暗暗道:“我的老婆来矣。”便假作恭敬上前道:“大娘请到里面奉茶。”霍四娘道:“不消得。”两个和尚道:“大娘到那里去?”霍四娘道:“到娘家去。”两个道:“大娘恁般去得早!”霍四娘道:“路途遥远。”两个道:“既是路途遥远,怎生不进小寺奉一杯茶去,接一接力?”霍四娘道:“就要起身。”说罢,便要移步。两个不舍得,见路上并无行人,便一把抱住,拖扯而进,要强奸这霍四娘。霍四娘不从,大骂“该死秃驴”,骂不绝声。两个和尚大怒之极,把厨刀登时杀死,将尸首埋在一株大冬青树之下,更无人知觉,连本寺和尚也不知道。因寺中宽大,各房住开,这房做事,那房并不知道。况且起早,谁疑心有这件事来?冤魂不散,自有天理。一日周爷坐堂,忽然旋风一阵,将一片大树叶直吹到堂上案桌边,绕而不散,其风寒冷彻骨,隐隐闻得旋风中有悲哭之声,甚是凄惨。周爷道:“必有冤枉。”叫左右看视此叶,都道城中并无此大叶,只有艮山门外翠峰寺有此一株大冬青树,去城甚远。周爷悟道:“此必寺僧杀人埋其下,冤魂来报我也。”即时带了多人,来到翠峰寺大冬青树下发掘,不上掘得数尺,掘出妇人尸首,尚是新杀死的。周爷将和尚一一审过,审到这两个和尚,满面通红,身子不摇自颤,一一招出杀死情由。先打八十,问成死罪。细搜寺中,猪羊鸡鸭成群,房房都是酒池肉林。大怒之极,将每个和尚各责三十,押还原籍,将寺尽行拆毁,田产俱没入官,变卖以济贫民。有诗为证:

    猪羊鸡鸭闹成群,释氏魔头此是君。

    更有两名淫色鬼,活将妇女杀之云。

  又有一个做经纪之人,名石仰塘,出外多年生意,趁得二百两银子。未曾到家,看见天色将暮,恐自己孤身被人谋害,在晏公庙走过,悄悄将来藏在香炉底下。夜深归去,敲开了门,妻子见了道:“出外多年,趁得多少银子?”石仰塘道:“趁得二百两,我要拿回来,看天色已晚,孤身拿了这二百两银子,恐有失所,我将来悄悄藏在晏公庙石香炉底下,并无人得知,明日清早去取来。”说罢,吃了夜饭,上床而睡。次日清早,到晏公庙石香炉底下一摸,只叫得苦,不知低高。原来被人知觉,早已替他拿去了。石仰塘只得到周爷处具告,诉说前由。周爷道:“你放银子之时,黑暗中可有人瞧见?”石仰塘道:“并无一人。”周爷道:“你可与谁说来?”石仰塘道:“只回家与妻子说,并无他人知道。”周爷笑道:“定是你妻子与人通奸,被奸夫听得,先取去了。”即拿妻子来当堂审间,果系与人通奸。其日石仰塘回时,奸夫慌张,躲入床下,石仰塘说时,奸夫一一听得明白。石仰塘走出外面,妻子乘机放奸夫从后门逃走,那奸夫就走到晏公庙,香炉底下取了这二百两银子,欣欣而去。果是:

    隔墙须有耳,床下岂无人?

  遂问以淫妇奸夫之罪,追出原银。尚未出脱。

  又有一个杭府中狱囚,已经多年,忽然讦告乡民范典曾与同盗。周爷知是诈,遂叫范典到官,细细审问。范典称冤不已,道:“与盗曾不识面,如何得有同伙之事?”周爷深知其受诬,遂叫范典穿了皂隶衣服、头巾,立于庭下,叫皂隶却穿了范典的衣服,跪于庭中,叫他不要则声。骤然出其不意,取出这个狱囚来与这假范典同跪一处。周爷问道:“你告他同盗,他却不服。”狱囚看了这假范典道:“你与我同盗,今日如何抵赖?”假范典低着头,只不则声。周爷又故意问道:“莫非不是他!”狱囚又看了一遍道:“怎生不是他?他叫做范典,住在某处,某年与小的同做伙计,某年月日同盗某家,分赃多少,某月日又盗某家,分赃多少。小的与他同做数年伙计,怎生不是他?”说得一发凿凿可据。周爷笑道:“你与范典初不相识,将我皂隶指成同伙,其间必有主使之人。”用起刑法,果是一个粮长与范典有仇,买盗妄扳。周爷大怒,遂将二人打死。自此之后,再无狱囚妄扳平民之害。有诗为证:

    狱囚往往害平民,必有冤家主使人。

    此等奸顽须细察,莫将假盗认为真。

  话说湖州一个百姓洪二,腰了重资,要到苏州置办货物,到湖州发卖,叫了一只船。洪二在船中等候小厮,久而不至,梢公王七见洪二行囊沉重,独自一个在船,小厮又不来,况且地僻无人看见,遂起谋害之心。把洪二一耸推落水中而死,把这行囊提了回去,反走到洪二家里敲门问道:“怎么这时还不下船?”洪二妻子吃一惊道:“去了半日了。”王七道:“我道这时候怎生还不下船,定是又到别处去了。”霎时间,只见小厮走回道:“我到船中去,并不见主人,不知到那里去了,又不见行李。”妻子道:“他拿了行李,自然到船中去,难道有闲工夫到别处去?”王七道:“我因等不见官人下船,只得走来寻官人下船。”彼此争论不已,竟无下落。告官追寻,彼此互推,杳无影响。告在周爷手里,周爷看王七之相甚是凶恶,密问洪二妻子道:“船家初来问时,怎么的说话?”洪二妻子道:“丈夫将行李去了多时,船家来敲门,门还未开,便叫道:‘娘子,怎么官人还不下船来?’”周爷又拘洪二两邻来问道:“你可曾听得王七敲门时怎么的说话?”两人都道:“听得王七敲门道:‘娘子,怎么官人还不下船来?’”周爷拍案大骂道:“洪二,是你杀死了,你已是招承了,怎敢胡赖?”王七还强辩。周爷道:“你明知官人不在家,所以敲门开口称娘子,若不是你谋死,怎么门还未开,你不先问官人,开口便叫娘子?不是你谋死是谁谋死?”王七被说着海底眼,神魂都摄,满脸通红,浑身自颤起来,一发知得是他谋死。遂一一招承,追出洪二行李,一一无差,问成死罪。有诗为证:

    从来折狱古为难,声色言词要细看。

    若把心思频察取,可无冤狱漫相奸。

  有两人争雨伞的,打将起来。张三道:“是我的。”李四道:“是我的。”两人争论不决。周爷便将伞劈破,各得一半,暗暗叫人尾其后。张三道:“我始初要把你二分银子,你干净得了二分银子有何不好?如今连这二分银子都没了。”李四道:“原是我的伞,怎生强抢我的!”遂把张三拿进,责罚二十,仍照数买伞与李四。

  又有二人争牛,彼此不决。周爷大怒:“将此牛入官,令人牵去。”一人默默无言。一人喧忿,争之不已。周爷即判与喧忿之人,道:“此必尔之牛也,所以发极忿争;此牛原与彼无与,所以默默无言。”即责治其人。其发奸摘伏之妙,种种如此,不能尽述。

  那时衙门中有个积年老书手,名为莫老虎,专一把持官府,窥伺上官之意,舞文弄法,教唆词讼,无所不至。周爷访其过恶多端,害人无数,家私有百万之富,凡衙门中人无不与之通同作弊。周爷道:“此东南之蠹薮也。衙蠹不除,则良民不得其生。”遂先将莫老虎毙之狱中,变卖其家私,籴谷于各府县仓中,以备荒年之赈济。凡衙门中积年作恶皂快书手,该充军的充军,该徒罪的徒罪,一毫不恕。自此之后,良民各安生理,浙江一省刑政肃清,皆周爷之力也。周爷尝道:“若要天下太平,必去贪官。贪官害民,必有羽翼,所谓官得其三,吏得其七也。欲去贪官,先清衙门中人役,所以待此辈不恕。”

  那时有钱塘知县叶宗行,是松江人,做官极其清正,再不肯奉承上司,周爷甚是敬重。后来叶宗行死了,周爷自为文手书以祭之,盖重其清廉,且将以风各官也。每巡属县,常微服,触县官之怒,收系狱中,与囚人说话。遂知一县疾苦,明日所属官往迎,乃自狱中出,县官恐惧伏谢,竟以罪去。因此诸郡县吏,闻风股栗,莫敢贪污。始初入境之时,有暴虎为害,甚是伤人。周爷自为文祷于城隍之神,那虎自走到按察司堂下伏而不动,遂命左右格杀之。有诗为证:

    周新德政,服及猛虎。

    今之城隍,昔之崔府。

  同僚一日馈以鹅炙,悬于室中。后有馈者指示之。周爷原是贫家,夫妻俱种田为生,及同官内晏,各盛饰,惟周爷夫人荆钗裙布以往,竟与田妇一样,盛饰者甚是惭愧,更为澹素,其风节如此。所以当时周宪使之名震于天下,虽三尺童子莫不称其美焉。那时锦衣尉指挥纪纲有宠,使千户到浙江来缉事,作威受赂,害民无比。周新将来痛打了一顿,千户即时进京哭诉于纪纲,纪纲奏周新专擅捕治,永乐爷差官校拿周新至殿前,周新抗声陈说千户之罪,且道:“按察使行事与在内都察院同,陛下所诏也。臣奉诏擒奸恶,奈何罪臣?臣死且不憾!”其声甚是不屈,永乐爷大怒,命杀之。周新临刑大呼道:“生为直臣,其死当为直鬼。”是夕太史奏文星坠,永乐爷悟其冤枉,甚是懊悔,即将千户置之死地,以偿其命。顾问左右侍臣道:“新何处人?”侍臣对道:“广东人。”永乐爷遂再三叹息道:“广东有此好人,枉杀之矣。”悼惜者久之。自后尝见形于朝。一日,忽见一人红袍立日中,永乐爷大声呵叱,遂对道:“臣浙江按察使周新也。奉上帝命,以臣为忠直,为浙江城隍之神,为陛下治奸臣贪吏。”言讫,忽然不见。永乐爷遂再三叹息。后来周新附体在浙江城隍庙前的人道:“吾原是按察使周新,上帝以吾忠直,封吾为城隍神。可另塑吾面貌,吾生日是五月十七也。”众人见其威灵显赫,遂一新其庙貌,移旧城隍像于羊市里。有诗为证:

    威灵显赫是城隍,未死威灵即有光。

    直臣直鬼无二直,总之一直便非常。

  又有诗赞道:

    于谦死作北都神,周新死作浙江神。

    人生自古谁无死,死后仍为万古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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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十四卷  胡少保平倭战功

  附紧要海防说并救荒良法数种

    东海小明王,温台作战场。

    虎头人最苦,结局在钱塘。

  这四句是嘉靖初年杭州的谣言。从来谣言是天上荧惑星精下降,化为小儿,倡布谣言。始初人不解其意,后便句句应验。“东海小明王”者,徐海作乱于东海,称“小明王”也。“温台作战场”者,那时倭乱,温、台无不残破也。“虎头人最苦”者,应募之人多处州,“处”字是“虎”字 头也,其杀死尤多。“结局在钱塘”者,贼首王直被胡少保擒来斩于钱塘市也。

  话说嘉靖三十一年起,沿海倭夷焚劫作乱,七省生灵被其荼毒,到处尸骸满地,儿啼女哭,东奔西窜,好不凄惨。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尽千方百计、身经百十余战,剪灭了倭奴,救了七省百姓,你道这功大也不大!如今现现成成享太平之福,怎知他当日勘定祸患之难,不知费了多少的心血!后来鸟尽弓藏,蒙吏议而死,说他日费斗金。看官,那《孙武子》上道:“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。”又说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”征战之事,怎生铢铢较量,论得钱粮?又说他是奸臣严嵩之党。从来道,未有权臣在内,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,所以岳飞终死于秦桧之手,究竟成不得大功。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,要做得完完全全,没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,只得卑躬屈体于权臣之门,正要谅他那一种不得已的苦心,隐忍以就功名,怎么絮絮叨叨,只管求全责备!愿世上人大着眼睛,宽着肚肠,将就些儿罢了,等后来人也好任事。有诗为证:

    鸟尽弓藏最可怜,到头终有恶因缘。

    扫除七省封疆乱,听我高歌佐酒筵。

  这一回事体繁多,看官牢记话头。话说那倡乱东南骚扰七省的是谁?姓王名直,号五峰,徽州歙县人,少时有无赖泼撒之气,后年渐大,足智多谋,极肯施舍,因此人肯崇信他。相处一班恶少,叶宗满、徐惟学、谢和、方廷助等,都是花拳绣腿,好刚使气,三十六天罡,七十二地煞之人。王直一日说道:“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,没有我们的世界!我们受了冤枉,那里去叫屈?况且糊涂贪赃的官府多,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。他中了一个进士,受了朝廷多少恩惠,大俸大禄享用了,还只是一味贪赃,不肯做好人,一味害民,不肯行公道。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汉,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。我们何如到海外去,逍遥欢哉之为乐也呵!”众人都拍掌笑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。”因此大动其心。王直因问母亲汪妪人道:“我生之时,可有些异兆么?”汪妪人道:“有异兆。生你之时,梦大星入怀,旁边有个峨冠的大叫道:‘此弧矢星也。’已而大雪,草木皆冰。”王直欢哉乐也的笑道:“天星入怀,断非凡胎。草木皆冰,冰者,兵象也,上天要把兵书战策与我哩!”因而遂起邪谋。

  嘉靖十九年,遂与叶宗满这一班儿到广东海边打造大船,带硝黄、丝绵违禁等物,抵日本、暹罗、西洋诸国,往来互市者五六年,海路透熟,日与沿海奸民通同市卖,积金银无数。只因极有信行,凡是货物,好的说好,歹的说歹,并无欺骗之意。又约某日付货,某日交钱,并不迟延。以此倭奴信服,夷岛归心,都称为“五峰船主”。王直因渐渐势大,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、陈东、叶明等做将官头领,倾资勾引倭奴门多郎,次郎、四助、四郎等做了部落。又有从子王汝贤、义子王滶做了心腹。从此兵权日盛,威行海外,呼来喝去,无不如意。那时广东有一伙海贼陈四盼,自为一党,王直与他有仇,遂用计杀了陈四盼这一党,因而声言:“我宣谕本朝,请开互市。”官府不许他开互市,只叫将官馈米百石以为犒赏之资。王直大怒,大惊官府,将米投之海中,遂激怒众倭奴道:“俺请开互市,彼此公平交易,都有利息,并不扰害你中国。你不许俺开互市,是绝俺们生意。俺们不免杀入中国抢掳罢。”众倭奴一齐欢哉乐也。踊跃从命。

  三十一年二月,王直遂分付倭奴杀入定海关,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,去定海水程数十里。沿海亡命之徒,见倭奴作乱,尽来从附,从此倭船遍海为患。是年四月,攻破游仙寨,百户秦彪战死。又寇温州,破台州黄岩县,杀掠极惨,苦不可言,东南震动。三十二年四月,倭犯杭州,指挥吴懋宣率领僧兵战于赭山,尽被杀死。又陷昌国城,百户陈表战死。从此倭船至直隶、苏、松等处,登岸杀掠。参将俞大猷率领舟师数千,围王直于烈港,王直以火箭突围而走,从此怨中国益深,又看得官兵不在眼里。遂打造大海船联舫,方一百二十步,每船可容二千人。栅木为城,为楼橹四门,城上可以跑马往来,屯聚在萨摩洲的松浦津,称为“京城”,自称为“徽王”,分布各头目控制要害之地,共有几处:

    丰前 丰后 筑前 筑后

    肥前 肥后 萨摩 日向

    大隅 九州 前平 马肥

    飞兰 鸟渊 沉马 美美

    花脚踏 太津村 何马 屈沙

    他家是 卒之毛儿 空居止

    通明 巨甲 庙里 日高

  共有三十六岛,都是他部下,听其指挥。遂分兵四面杀掠,攻陷临山城。六月, 寇嘉兴、海盐、澉浦、乍浦、直隶、上海、淞江、嘉定、青村、南汇、金山卫、苏州、昆山、太仓、崇明等处,或聚或散,出没不常,凡吴越之地,经过村落市井,昔称人物阜繁,积聚殷富之处,尽被焚劫。那时承平日久,武备都无,到处陷害,尸骸遍地,哭声震天。倭奴左右跳跃,杀人如麻,奸淫妇女,烟焰涨天,所过尽为赤地。柘林、八团等处都作贼巢。三十三年二月,又分兵入掠,贼从赭山、钱塘至曹娥,涉三江、沥海、余姚,直走定海之王家团。复有一支盘据普陀山,焚劫海盐、龙王塘、乍浦、长沙湾、嘉兴、嘉善等处。又有一支攻昆山、苏州、松江等城。既又奔萧山,分寇临山、沥海、上虞,转攻嘉兴。官兵与贼战于孟家堰,指挥李元律、千户薛虞、宋应兰战死。又贼四十余人突入百家山,百户赵轩、梁喻战死。又寇沈家河、智扣山、黄湾等处,都司周应祯战死。又寇蒲门、壮士所,乘舟遁出金山洋,突入松门关,薄于灵门、台州。又贼二百余人登自海门港,直攻台州、仙居、新昌、嵊县,屯于绍兴柯桥村。又贼二千余人,焚劫嘉善,广西领兵百户赖荣华战死。三十四年正月,领兵佥事任环与贼战于吴松江采掬港,杀贼二百余人,被他埋伏一支兵杀来,我兵败了一阵。四月,贼众四千攻围金山城,寇常熟。

  且说海上一支最盛的贼兵是徐海,混名“明山和尚”,自称为“小明王”,原是徐惟学的侄子。先前徐惟学把徐海做当头,当在大隅州夷人之处,借钱使用。后来徐惟学到广东南岙,被守备指挥杀了,大隅州夷人问徐海取讨原银。徐海道:“待俺抢掳来还你便是。”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结党,多至数万人,入南京、浙西诸路,屯据柘林、乍浦。率数千人,水陆并进,声言先攻嘉兴,次及杭州。那时无兵可恃,军民汹汹,好生慌张。

    虽然兵势多汹涌,幸有持危勘乱人。

  这勘定祸乱之人姓胡,双讳“宗宪”,号梅林,乃徽州之绩溪人也。嘉靖戊戌年进士。其人有倜傥之才,英雄之气,机变百出,胸藏韬略,智谙孙、吴。初作余姚知县,朝廷知其有才,即钦取为浙江监察御史。那时胡公正巡浙东台、温诸郡,见了这报,连日夜到于嘉兴地方。适倭奴从嘉善杀来,迤逦近城外,城中百姓震恐。胡公道:“兵法攻谋为上,角力为下,况且如今无兵,何以处之?”因暗暗取酒百余瓶,将泥头钻通,放毒药于酒中,仍旧塞好,载了两船,选有胆量机警、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,解酒赐军。船头上挂了号牌,故意载到贼人所过之处,见贼人杀来,即忙解去冠带逃走。贼人遂不疑心,走报倭酋。倭酋正在口渴之际,见了此酒,都欢哉乐也的笑。打开泥头,一阵馨香扑鼻,遂开怀放量而饮之,却不是《水浒传》道“倒也,倒也”!胡公又命村市酒家,都放了毒药,偿以酒价;民家所有之米,浸以药水,潜地逃去。贼人争先饮酒,取米煮饭,食者都死。四五停中死了一停。虽然如此,争奈贼人甚多,我兵甚寡,兼且每每战败之余,人心畏惧。适值宣慰司彭荩臣领土兵数千到,甚是雄壮可用。胡公恐其恃勇轻进,有犯禁忌,叫人对彭荩臣说道:“贼人甚是狡猾,但可用智,不可力敌;最善于埋伏,且知分合之势,我兵常为其所诱。宜分奇正左右翼击,防其冲围,切须仔细。”彭荩臣不听胡公之言,到于石塘湾,两军相接,彭荩臣恃勇轻进,果被伏兵杀败,堕贼之计,始大懊悔,遂有溃志,远近震骇,众人失望。胡公道:“如此则我处无兵,其事立败矣。”遂亲到军营宣谕慰安道:“胜败兵家之常,何足介意?你因不知地利,误中贼计。我闻贼人头目多死,众无统领,况久不得食息,此必败之道,甚不足畏。”胡公见苗兵多无衣甲器械,遂命各当铺出旧衣颁给,又赐钱帛牛酒饮食,又叫各工打造器械,特悬重赏。苗兵感激思奋。胡公见苗兵可用,遂指画石塘地形曲折,分付道:“你把兵分为三队,一队为前锋,从塘路进;一队为奇兵,伏于道左;一队为水兵在船,环列道右,防其奔逸,都在前锋数里之后。前锋迎敌,诈败佯输而走,走到伏兵之处,放炮一声,伏兵尽起,三面合围剿贼,无有不胜之理。”仍令土人引导,彭荩臣一听胡公之计,贼果大败而逃,逃到平望。又别有苗兵一支屯在平望,适值总督张经从松江兼程而来,又永顺宣慰彭翼南复从泖湖西来;胡公得知两路有兵,遂檄参将卢镗与总兵俞大猷统浙直狼土兵,躬穿甲胄,亲自激励,驰马趋出,四面合围,军声大振。贼人大败,逃还王江泾,被我兵斩倭首三千余级,溺水死者不计其数,因改名为“灭倭泾”。盖前此以来战输者心胆俱丧,只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。自此之后,方知贼甚可杀,人人有斗志矣。此初出茅庐第一功也。

  余外败残倭贼,一支走崇德到省城,一支寇苏州、常熟,都是内地奸民为之向导。常熟知县王铁与致仕参政钱泮被杀;又攻围江阴,连月不解,府援兵不至,知县钱鏐死之;又寇唐行镇,游击将军周璠战死。又有贼九十三人自钱塘白沙湾入奉化仇村,经金峨突七里店,宁波百户叶绅战死;从宁波走定海崇丘乡,又到鄞江桥,历小溪、樟村,宁波千户韩纲战死。又走通明坝,渡曹娥江,时御史钱鲸便道还慈溪,被贼杀死。慈溪无城,知县负印而走,杀乡宦副使王熔、知府钱焕、焚劫士民,极其惨毒。又过萧山,渡钱塘,入富阳、严州,寇徽州之绩溪,参将卢镗以劲兵出油口溪扼住。贼奔太平府,渡采石江,逼南京城下,京营把总朱襄、蒋陛被杀,城门昼闭。贼又东掠苏州,到处焚劫。朝廷遂把总督张经拿进京去,因胡宗宪有才略可大任,遂进都御史提督军务。

  胡公到任八日,闻幕府麾下募卒只得三千人,又俱老弱之人,原旧所征四川、湖广、山东、河南诸兵又罢去所恃缓急者,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参将宗礼所领河朔兵八百人而已。南北诸倭共有万数之多,众寡不敌。胡公细细想道:“贼人进退纵横,都按兵法,决然是王直坐中军帐调拨人马无疑。如今骚扰的都是王直部落,毕竟要着人到王直处说他投降中国,封以官爵,然后离散他的党羽,渐渐可擒也。”计议已定,先前曾把王直的母亲、妻子监禁金华府狱中,如今便即时放出,与以好衣食,把他好宅子居住。遂上本请朝廷移谕日本国王,要他禁戢部落,其实察王直消息也。朝廷从其请。胡公遂选两个能言舌辩的秀才,一名蒋洲,一名陈可愿,充为市舶提举官以行。胡公授密计于两个秀才道:“王直越在海外,难与他角胜于舟楫之间,要须诱而出之,使虎失其负嵎之势,乃可成擒耳。”又说道:“王直南面称孤,身不履战阵,而时遣部落侵轶我边疆,是直常操其逸,而以劳疲中国也。要须宣布皇灵,携其党羽,则王直势孤,自不能容,然后劝之灭贼立功,以保亲属,此上策也。”蒋洲二人领计而行。这两个生员不比南安府学生员陈最良腐儒没用。有分教:

    海外国王做了一字齐肩王,徽州王直做了法场上王直。荡平三十六岛烽烟,扫除三十六年

  血迹。

  有《牡丹亭记》曲为证:

    兵如铁桶,一使在其中。将折简,去和戎,你志诚打的贼儿通。虽然寇盗奸雄,他也相机

  而动。你这书生正好做传书用。仗恩台一字长城,借寒儒八面威风。

  不说这两个生员正要起身。军中拿到一个倭酋董二,细细审问,果尽是王直调拨,不出胡公所料。朝廷知胡宗宪灼见祸本,降玺书褒劳,遂命胡宗宪总制七省,将灭贼之事尽以委之。另升阮鹗为浙江都御史,协力剿贼。御史金浙、陶承学上本请立赏格,有能主设奇谋生擒王直者,封伯爵,赏万金。诏从其说。三十四年十一月,两生员到于五岛,遇王直义子王滶,说道移谕日本国王之事。王滶道:“怎生要去见国王?这里有一位徽王,是三十六岛之尊。只要他去传谕便是,见国王有何益哉!”明日,果然王直到客馆来,见这两位生员。这王直怎生打扮?

    头上戴一顶束发飞鱼冠,身上穿一件窄袖绛龙袍,腰间系一条怪兽五丝碧玉钩,脚下蹬一

  双海马四缝乌皮靴。左日月,右五星,或画钚瓶花胜之形,或书左轮右轮之字。宝刀如霜雪,

  羽扇似宫旗。果然海外草头王,真是中国恶罗刹。

  王直出来相见,左右带刀簇拥之人甚多,真有海外国王气象。分宾主而坐,坐定,序说乡曲之情,次后便开口道:“总督公与足下同乡里,今特遣我二人来,敬问足下风波无恙否?”王直谢道:“我乃海外逋臣,何足挂齿?今蒙总督公念乡里之情,远来问讯,感谢感谢!”蒋洲道:“总督公说,足下称雄海曲,何等雄伟,却怎生公为盗贼之行?”王直怒道:“总督公之言差矣。我为国家驱盗,怎生反说我为盗?”蒋洲二人齐声道:“足下招集亡命,纠合倭夷,杀人抢掳,就如坐地分赃一般。即使足下未必如此,然为天子外臣,自当为天子捍卫沿海封疆,以见足下忠义之心。今任部落杀人抢掳,骚扰中国,足下即非为盗,不可不谓之纵盗也。”王直方才语塞。陈可愿道:“总督公念同里之情,不然统领数十万雄兵,益以镇溪麻寮大刺士兵数万,扬帆而来,足下欲以区区弹丸小岛与之抗衡,何异奋螳螂之臂以当车辙也。”蒋洲道:“总督公推心置腹,任人不疑,将足下太夫人、尊阃夫人俱拔出于狱中,待以非常之隆礼,美衣好食,供给华美,则总督公以同乡里之心可知矣。何不乘此时立功以自赎,保全妻子,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。”王直省悟,大动其心。始初王直闻母亲、妻子被杀,心甚忿忿,每欲入犯金华,以报母妻之仇。如今听得蒋洲三人说母亲、妻子活到现在,心中遂欢哉乐也,因有渡海之谋。就与部下心腹计议,谢和等道:“今日之事,岂可便去?俺这里差一个至亲到那边效力,以坚其心。待那边不疑,然后全师继进,方成事体。不然,他便看得俺们不在心上了。”王直欢哉乐也的笑道:“妙算妙算。”遂假以宣谕别岛为名,留蒋洲在岛,先叫叶宗满、王汝贤、王滶同陈可愿到于宁波。

  先是陈可愿进见,胡公一一问了备细,方才叶宗满等进见,道:“王直情愿归顺中国,今宣谕别岛未回,所以先遣叶宗满等投降,情愿替国家出力。成功之后,他无所望,只愿年年进贡,岁岁来朝,开海市通商贾而已。”胡公道:“开市之事何难,吾当奏请。”遂上本乞通海市,朝廷许之。胡公大喜道:“虏在吾掌中矣。”先前曾有零星小贼百余人,屯于舟山为乱,胡公遂遣叶宗满协同官兵剿贼。叶宗满初来,要立头功,耀武扬威,把这百馀人杀尽。胡公上本称功犒劳,叶宗满、王滶等大笑道:“这何足为功?若吾父至,当取金印如斗大也。”胡公大加称赏。

  三十五年三月,徐海统精兵万余人逼乍浦城,登岸焚舟,令人死战。又招柘林贼陈东所部数千人并力攻乍浦城,声息甚急。胡公故意与王滶计议道:“你能与我杀此贼否。”王滶始初杀这百余人不过是假献殷勤之意,那徐海正是同伙心腹,怎生肯杀?便道:“这事我做不来,要我父亲来方好。”遂留夏正、童华、邵岳辅、王汝贤在军门自以招父亲为名,与叶宗满开帆而去。王滶去后,忽探事人来报,说徐海要分兵掠江淮,截住救兵,徐海自要屯据乍浦,下杭州,席卷苏、湖,以窥南京。胡公遂分遣兵屯于澉浦、海盐之间,为犄角之势,自引兵到塘栖。徐海闻得新总督就是前日巡按,大有智谋,曾在王江泾被他战败,心里有些忌惮,遂罢乍浦之围,不敢复窥杭州。遂略峡石,到皂林,出乌镇而来。胡公度苏、湖之间,唯莺湖为四战之地,遂檄河朔兵自嘉兴入驻胜墩,又以吴江水兵当其前,湖州水兵在其后,胡公自引麾下募卒及容美土兵纵横击杀。贼人大败而走。又战,又大败而走。贼人大怒,都鼓噪而来,浙江都御史阮鹗见势汹涌,遂乘小舟入保桐乡。参将宗礼、霍贯道是河朔第一骁将,能征惯战之人,大呼“杀贼”力战,矢炮如雨,无不一以当百,杀贼数百。宗礼、贯道二将军各手刃十余人,徐海中炮而去。贯道对宗礼叹息道:“再得火药数斗,便可以了此贼矣。”贼知火药俱无,复来战,贯道、宗礼遂力战而死,众兵大败,贼人乘胜围了桐乡。

  那时胡公领兵将到崇德,闻得此报,出涕道:“河朔之兵既败,此处甚危。贼既围桐乡,倘分兵来攻崇德,两处都围,怎生策应?”遂急回省城,调各路官兵去救桐乡。一边计议道:“王直与徐海相为唇齿,王直既已投顺,徐海独不可说他投顺乎?”又遣陈可愿生员到徐海营中道:“王直既已遣子来投顺,朝廷已赦其罪犯矣,公何不乘此时解甲自谢,投顺中国,异日名标青史。不然,恐日后不可保也。”徐海果听其言,叫一个酋长过来说:“情愿投顺中国,愿解桐乡之围,只要多少货物,送与别个倭酋,劝他解围。”胡公就以银牌衣币之类,极其繁盛,赐与来酋。一边将金银交付,一边叫军士都刀出鞘、弓上弦,层层围拢,摆了密札札的干戈,盔甲鲜明,耀武扬威,以见其盛。酋长得了这若干货物而去,又见兵强将勇,好生利害,心里有些忌惮,一一与徐海说知,劝他投顺。徐海另叫一个酋长来谢,胡公亦如此礼待。那酋长心里亦有忌惮之意,徐海方才死心塌地情愿投顺。独陈东疑心徐海得了胡公货物,不肯解围。徐海再三劝他解围,陈东只是不肯,以此两个有些不和。徐海劝陈东不转,遂自到桐乡城下,招呼城上的人道:“我已听总督胡爷之命,解围而去,独东门这一支,是陈东统领,他不听吾言,不肯解围,你们可自用心提防。”说罢,解了桐乡之围,吹风胡哨而去。陈东一边做造楼橹,用撞竿撞城,几乎撞坏。幸得一人献计,做就极粗壮绵索,等撞竿来时,把绵索垂下,牵挽而上斩之,那撞竿都用不着。又叫铁匠熔成铁汁,灌于城下,贼人尽皆焦烂而死,不敢近城。陈东连日夜攻城不破,又见徐海解围而去,算得单丝不成线、孤掌岂能鸣,只得也解围而去。都御史阮鹗方才脱得重围,时五月二十三日也。

  方才解得重围,忽探事人来报,上海贼寇万余,要从吴淞江而来,将到嘉善地方。胡公计议道:“倘徐海与上海贼寇又合为一,怎生区处?狼子野心,未可尽信。况且他前日焚舟死战,纵使要到海外去,已无舟可渡,何如多赏他些金帛,要他剿杀上海这一支贼寇,等他抢了那些船只,方才可以渡海而去。”遂着人多赍金帛赏劳徐海,要他如此而行。徐海见了金帛,果然欢哉乐也,大动其心。就统领部下各酋预先走到朱泾,大杀一阵,斩首数千,上海贼慌张,连夜逃走,徐海以此不曾夺得那些船只。上海贼正要逃走出海,被胡公预先差参将俞大猷暗伏一支精兵于海口,杀得个罄尽。原来倭酋交战之时,左手持着长刀杀战,却不甚利便,其右手短刀甚利,官兵与他交战,只用心对付他左手长刀,却不去提防他右手短刀,所以虽用心对他长刀之时,而右手暗暗掣出短刀,人头已落地矣。胡公细细访知此弊,却叫军士专一用心对付他右手短刀,因此得利。自此便有杀手之处,所以杀得罄尽。徐海得知这个消息,心中甚是感激胡公,又见他兵强将勇,难与争锋,一发的死心塌地情愿归顺,遂把自己所戴飞鱼冠并海兽皮甲、名剑数十种稀奇之物,献与胡公,遣弟徐洪来随侍。

  胡公访得徐海部下一个书记叶麻,最是狡猾,若不先除去,恐败大事。兵家莫妙于用间,又访得徐海帐中一个压寨夫人王翠翘,原是山东妓女,姿色绝世,善于歌舞,被徐海抢来做了压寨夫人,极是宠爱,言听计从,就像当日李全的妻子杨妈妈一般,同坐于中军帐中。还有一个妓女名绿珠,也是抢来做压寨夫人,虽比不得王翠翘的宠爱,却也能添言送语。胡公却要在这两个女人身上做那离间的妙法,着一个原系王翠翘识熟之人,前日曾被徐海抢去,徐海分付砍头,王翠翘在于座上认得是旧时熟识之人,忙叫“刀下留人”, 救其性命。因此胡公就着这个人去,赍了许多金银财宝、珠花彩币、奇巧簪花锦绣之类,送与王翠翘、绿珠二人,要他二人在徐海面前添言送语,说叶麻、陈东二人不可信用,恐误大事,当缚送胡爷军前,以见投顺真切之心。徐海果是枕边之言一说就听。从来道:

    随你乖如鬼,也吃洗脚水。

  话说徐海听信王翠翘二美人之言,便绑缚叶麻送与胡公。胡公大喜,厚加金银赏赐,又要他绑缚陈东来献。那陈东是萨摩王兄弟帐下的书记,徐海难以绑献,还在孤疑之间。胡公心生一计,狱中取出叶麻来待以酒食,假以恩义结他,教他诈写一封书付与陈东,要陈东暗地用计杀害徐海。这一封书却不明明付与陈东,故意将来泄漏于徐海。徐海拆来看了,怒气冲天,恨陈东入骨,将这封书把与王翠翘看。王翠翘一发添言送语,故意激怒徐海,徐海大怒,从此决要骗陈东来绑缚献与胡公。

  那时嘉靖爷见海贼荼毒生灵,连年不已,自虔祷于斋坛之中,又着工部尚书赵文华提督军务,统领涿州、保定、河间及河南、山东、徐、沛等兵南来杀贼。浩浩荡荡,杀奔前来,斩获甚多,兵威大振。赵文华要同胡公一齐进剿,胡公已知徐海十分之中倒有九分要杀陈东之意,若一齐进剿,恐两人仍旧同心合力,反为不美,待他从容图了陈东,再杀徐海,未为迟也。赵文华遂停住进击之兵,一边就遣前日胡公所遣游说之人,分付道:“你与我去宣谕徐海,他连年入犯中国,侵我边疆,罪不容于死。今朝廷命我统二十万雄兵,要来剿灭,若不绑缚陈东,斩千余首级来献,教我怎生回奏朝廷?若果如此,我与督府胡爷上本赦其罪犯。不然,雄兵二十万,四面剿杀,将尽为齑粉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这使人到徐海营中,将赵尚书话说了一遍,徐海甚是恐惧,遂取出抢掳来的金珠货物一二千金之数,送与萨摩王兄弟,只说要请陈东代署书记。陈东一来,徐海连夜绑缚了献与胡公。胡公大喜,赏赐非常。

  自徐海献了叶麻,如今又献了陈东,从此各酋长汹汹,心下不服。徐海见各酋长心怀不服,从此不敢回到巢穴,恐各酋长乘机剿杀;若要抢掠船只出海,又恐官兵在海口截住厮杀,不容出海;欲要列营仍拒官兵,想既投顺中国,怎生又好变更?事在两难之际,日与王翠翘商议。那王翠翘是忠于我国之人,不比李全的杨妈妈,宋朝封了讨金娘娘,还要去做海贼。学他范蠡载西施故事,力劝丈夫一心投顺中国,休得二心三意,把前功尽弃。胡公也知徐海事在两难,又着人说他道:“我要宽你之罪,争奈赵尚书说你连年抢劫,杀掠居民,罪大恶极。须要建功立业,替我出力,斩千余首级来谢,赵爷方才可以奏本封你官爵。”徐海思量背又背不得,逃又逃不得,王翠翘又日日催他投顺,没极奈保,只得设一计道:“我于十七日引众倭酋出海,你官兵伏在乍浦城中,不要走漏消息。我离乍浦城半里,列成阵势,假号召众人,抢到海船之上,我自执大旗一面,麾将起来。官兵在乍浦城中放起号炮,从城中抢将出来,两边夹击,包你一战成功。”约得端正,果然十七日,徐海引了各酋长离乍浦城半里之路,摆成阵势。各处倭奴都趋到海边,争先抢掳船只,果然徐海手执大旗一面,麾将起来。官兵在城上望见号旗麾动,即便放起号炮,开了城门,乘机杀出。那时倭奴都争先走到海岸,官兵从后面一齐掩杀过去,出其不意,杀了他数百人,没水死者不计其数,官兵得胜而回。徐海用计勾引官兵,暗暗袭杀了这一阵,自以为莫大之功,叫人来说,愿率领部下各酋长到辕门投降。胡公应允,约定八月初二日来辕门投降。

  那时胡公统兵在平湖城中。你道徐海好狡,约定八月初二日,他却暗暗算计,恐怕这日有变,预先一日率领倭酋五六百人,都是戎装披挂,戴甲持刀,摆列在平湖城外,军势极其雄壮,自己率领百余倭酋,甲胄而入平湖城中以求款,胡公道:“受降如受敌,此非轻易之事。”遂叫兵士林立于辕门内外,方才大开辕门,放徐海等百余人进来参见。徐海俯伏丹墀之下,叩首谢罪。胡公大声分付道:“你不守王法,骚扰沿海居民,罪大恶极,今既内附,朝廷尽赦汝等之罪,当与朝廷出力,慎勿再为恶逆也。”徐海叩首称:“天皇爷爷,死罪死罪。”遂赐银牌彩缎犒劳,徐海百余人叩首而出。胡公见徐海不依日期而来,又甲胄而进,晓得他明是狼子野心,若不剿除,终为后患。只是手下尚有千余人,甚是狡猾,难以驱除。况且永保之兵尚未调到,只得隐忍,叫徐海自择一个便地屯扎。徐海看得沈家庄宽阔,甚可屯扎。那时是八月八日,胡公又恐肘腋之间一时生变,难以扑灭,遂星夜着人催促永保这一支兵来。又恐徐海疑心,时时将金银酒食犒劳。遂与赵文华计议道:“吾闻善用兵者莫妙于用间,待其自相残杀,可以不劳而定。如今陈东之党,本与徐海不和,只因事迫,所以合而为一。若彼二人同心,非我之利也。今沈家庄有东西两处,中隔一条大河,如叫他分为两处屯开,彼此参差,久之自然有变生于其间。我因其变而图之,省多少气力!”计议端正,果是:

    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
  话说胡公与赵文华计议妙策,就着人宣谕徐海,叫徐海自己屯于东沈家庄,陈东一支屯于西沈家庄。徐海不知是计,尽依胡公之说,彼此分屯开了。那时永保这支兵已取到。胡公见永保兵到,心中胆壮,便日日算计思量要图这徐海。恰好徐海送二百金于胡公要买酒米,胡公乘机暗将慢发毒药藏于酒米之中,送与徐海;又狱中取出陈东来,待以恩礼,叫陈东诈写一封书付与其党道:“海已约官兵夹剿汝辈矣,汝辈须好生防备,休得有失。”陈东之党得了这一封书,各人吃了一惊,都做准备。那时是八月二十五日,陈东之党遂夜夜埋伏几个巡哨之人,在于东沈家庄侧,探听消息。那时徐海心中颇觉疑惧,也恐陈东之党暗暗来图,遂着两个酋长一个背了王翠翘、一个背了绿珠,悄悄从小海而走,要托付于胡公,以见托妻献子,决无二心之理。谁知两个酋长背了王翠翘、绿珠二人出来正走,却被伏路巡哨之人窥见,登时报于陈东之党。陈东之党大惊,就勒兵前来,邀夺了王翠翘、绿珠二人;到于徐海之庄,大喊道:“你瞒俺们做得好事,你要杀俺们,俺们难道只是自死,大家同死罢!”正是:

    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  说罢,便拈枪来刺徐海。徐海急急躲时,腿上中了一枪。众贼大乱起来,喊声大举,互相杀伤。官兵报了消息,胡公亲自穿了甲胄,率领官兵四面合围拢来,保靖兵当先,河朔兵继后。胡公厉声叱永保兵奋勇杀人,令各兵人持一束火放火焚烧,铳炮如雷,矢石如雨一般射将进去。徐海走投没路,只得投河而死,并陈东之党数千人尽为刀下之鬼。其中还有被毒酒药死的,遍身乌黑,就如黑鬼模样,共有三四百人。永保兵拿住王翠翘二人,问他徐海在于何处,王翠翘指河中道:“已死于此矣。”永保兵就河中捞起徐海尸首,斩其驴头,献与胡公,胡公将来号令。果是:

    喜孜孜马敲金镫响,笑吟吟人唱凯歌回。

  话说胡公斩了徐海、陈东这两支贼,这日大赏三军,犒劳有加,辕门摆设酒筵,大吹大擂,共宴文武将吏。因王翠翘二人用计除了徐海,是大有功之人,这日就着王翠翘二人侑酒。胡公开怀畅饮,饮得大醉,遂戏将王翠翘搂抱怀中为乱。这日便满座喧哗,不成规矩。次日胡公酒醒,甚是懊侮,遂把王翠翘指与帐下一个军官配他。那军官叩头谢恩,领了王翠翘到于船上。王翠翘再三叹息道:“自恨平生命薄,堕落烟花,又被徐海掳去。徐海虽是贼人,他却以心腹待我,未曾有失。我为国家,只得用计骗了他,是我负徐海,不是徐海有负于我也。我既负了徐海,今日岂能复做军官之妻子乎?”说罢,便投入水中而死。军官来禀了胡公,胡公不胜叹息,遂把绿珠另配了一人。

  再说那徐海部下倭酋辛五郎,见徐海已死,遂率领余党,乘舟逃到烈港。胡公差一支兵急去邀截,俘斩三百余人。辛五郎正要投海而死,被官兵一挠钩搭住,绑缚了来。胡公命与叶麻、陈东等同囚到京师,献俘告庙,碎剉其尸枭示。叛臣逆贼,到此一场春梦,又何苦而为之乎!果是:

   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话说胡公用计诛了徐海这一伙逆贼,恐形迹彰露,变了王直之心,遂将王汝贤等极其抚视,如同嫡亲儿子一般,对叶宗满的兄弟都厚加礼遇,时常与彼同榻而寝,使彼无一毫疑忌之心。又时时对将吏道:“王直与徐海不同,他从来不曾侵我边疆,原非反贼。但是他倔强,不一来见我,若来见我,我定有以全之也。”王直闻得此言,说胡公是个条直爽快之人,可以欺瞒,不若乘机渡海,以全亲属。况且徐海败没之事,王直尚然不知,便道:“我若去见他时,他待得我好便罢,若待得我不好,或不肯全我亲属,我仍旧与徐海为犄角之势,自有救援,怕他怎的!”遂放大了胆,决意渡海而来。先遣前番来的生员蒋洲回来报了信息。胡公大喜。王直遂着王滶、叶宗满等统领大小海船,锐卒千余,蜂拥而来,执无印表文,诈称丰洲王入贡。先把海船泊于岑港,据形胜之地。四围分布已定,王直与谢和、方廷助这一班儿多年作恶之人慷慨登舟,洒酒誓众道:“我昔年泊船烈港之战,被俞大猷领一支兵来围我,幸以火箭突围而走,如今泊船在此,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,须要谨守提防,休的挫了锐气。”分付已毕,众倭酋喏喏连声。胡公晓得俞大猷曾与他有烈港之战,恐生不测,便预先把俞大猷这支兵调到金山去了,遂命总兵卢镗代其任。那卢总兵旧曾与王滶同在舟山饮酒,抚循倭酋,极其体恤,众倭酋都与之相好。所以王直坦然不疑,只是日聚众倭酋,磨刀备剑,砍伐竹木,为开市之计,且索母亲、妻子,要求官爵做指挥而已。胡公心中已有定算,便一概应允,仍上疏以安其心。朝廷已知王直为釜中游鱼,智力俱非胡宗宪之敌,遂降下诏书道:

    王直既称投顺,却挟倭同来,以市买为词。胡宗宪可相机设谋擒剿,不许疏虞。致堕贼计。

  胡公奉了这纸诏书,却暗暗藏过,不露一毫踪影,遂到宁波地方,亲自与之对敌。秘密调遣兵将,遂着参将戚继光、张四维等统领一班能征惯战之将,保靖、河朔、永保等处之兵,四面远远埋伏。凡水陆要害之处,星罗棋布,刀枪戈戟,成林布列,围得水泄不通,鸦鸟难飞。方着夏正等数人到于王直营中,以死说他道:“你要保全家属,开市求官,这是极大之事,难道不到辕门去亲自纳款投降,可有安坐而得的道理么?俗语道‘脱了裤儿放屁’,怎生得有如此自在之事?若是带甲陈兵在此,说道,‘我来纳款’,谁人肯信?今你有大兵千余在此,你到辕门去参见,总督胡爷敢留得你住么?况且死生有命,命里该死,战也要死,降也要死,总之一样都是死,若死于战,不如还死于降。降还有可生之机,不如降的为妙!”王直听了此言,甚是不悦。

  不说这边夏正说他投降,且说胡公好计,因王滶、叶宗满来见,便与他一同卧起,极其相好。遂假以众将官请战的书,共有十余篇之多,都放在案上,故意隐隐露将出来与王滶看。王滶暗暗看了,甚是吃惊。一日晚间,胡公假装大醉睡去,梦中说话道:“我要活你,所以止住他们,不许他们擅自进兵。你若再不来见我,休得怨我也。”说罢,含含糊糊,大吐满床。王滶与叶宗满都一齐听得,恐怕胡公发兵进剿,遂悄悄写了一封密书,暗暗付与王直。王直终是疑心,不肯前来。胡公又叫他的儿子王澄啮指血写书与他父亲道:

    军门数年恩养我辈,惟愿汝一见,使军门有辞于朝廷,即许眷属相聚。汝来,军门决不留

  汝;藉令不来,能保必胜乎?空害一家人耳。男澄顿首百拜啮血书。

  胡公又叫邵岳辅、童华等往来游说。王直心中只是狐疑,不肯前来。胡公见王直执恋岑港,已逾五十日,察其神情,终是观望,未肯来见,只得开关扬帆,一面分调军兵,四围进兵。王直细细叫人探视,见四面官兵围得铁桶一般,插翅难飞,又知徐海、陈东俱已败没,孤立无倚,只得来见。因叹息道:“昔汉高祖见项羽鸿门,怎当得王者不死?纵使胡公骗我,我自有天命,他怎奈何得我!”遂差酋长来传说道:“兵不可一日无将,部兵无统,要得王滶来营中管领。”胡公秘密计议道:“海上诸贼,只有王直狡猾多智,习于兵战,且得众倭酋之心,最为难制,其余都如鼠子一般,不足为虑,以一犬易一虎,有何不可?”遂遣王滶起身。胡公又极其礼待,称赞他许多好处,杯酒饯行。又赠以许多金银彩币宝物之类,王滶甚是感激。到于岑港,遂将胡公腹心相待之意说了一遍。王直放心,遂将部落交付与王滶,自己轻身而来见,时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也。胡公一见大怒,便将王直绑缚,拿付按察司狱中,遂同巡按周斯盛并三司各官定罪道:

    王直始以射利之心,违明禁而下海,继忘中华之义,入番国以为奸。勾引倭夷,比年攻劫,

  海宇震动,东南绎骚。虽称悔祸以来归,仍欲挟倭以求市。上有干乎国禁,下贻毒于生灵,恶

  贯滔天,神人共怒,问拟斩罪,犹有余辜!

  这一本奏上,不日倒下圣旨,将王直斩首,枭示海滨,妻子给功臣之家为奴,王汝贤、叶宗满等俱从末减,边远充军。可怜倔强海贼,终作无头之鬼,亦何苦而为此乎?正是:

    从前作过事,今日一齐来。

  话说胡公枭了海贼王直之头,那些海上余贼,闻知这个消息,惊得魂不附体。果然蛇无头而不行,鸟无翅而不飞,都一齐乱窜起来,纷纷逃走性命,奔聚于山谷之间。胡公亲督官兵,四下里搜剿,不上一年,杀得个干净,荡平了沿海数十年之患。后来平江西的袁三,平福建的山寇,平广西的张琏,所到之处,如汤浇雪一般,立刻成功。只因功高权重,人人嫉妒,蒙吏议拿进京师,削了籍,死于狱中,人人叹息。后来万历爷二十一年间,兵科给事朱凤翔慨叹道:“于忠肃之功,功在社稷,子孙虽爵之侯伯,亦未为过。胡宗宪之功,功在东南,子孙亦宜优恤。”遂将于忠肃同胡宗宪奏上一本,其中论胡宗宪道:

    嘉靖时奸民外比,岛夷内讧,东南盖岌岌也。先臣少保胡宗宪,以监察御史出而定乱,使

  数省生灵获免涂炭,其功亦岂寻常耶!他如平袁三于江西,平山寇于福建,平张琏于广西,皆

  其余事勿论。时当王直桀骛,诸酋各拥数万,分道抄掠,督、抚、总兵皆以偾事论罪,朝廷

  悬万金伯爵之赏,向微宗宪悉力荡平,则堤防不固,势且滔天。今黄童野叟,谓国家财赋,仰

  给东南,而东南之安堵无恙,七省之转输不绝,九重之南顾无忧者,则宗宪之功,不可诬也。

  宗宪虽视于谦少逊,然以驾驭风霆之才,吞吐沧溟之气,揽英雄,广间谍,训技击,习水战,

  凡诸备御,罔不周至,故能铲数十年盘结之倭,拯六七省焚劫之难。历阵大战以百十计,捕获

  俘斩以千万计,此其功岂易易者!若乃高踞谩骂,挥掷千金,以罗一世之俊杰;折节贵人,调

  和中外,以期灭虏而朝食 。此正良工茹荼 ,心知其苦,口不能言者,而竟以此诖吏议。吁!

  亦可悲矣!盖于谦之功,功在宗社;宗宪之功,功在东南。于谦之品,白玉无瑕;宗宪之品,

  瑕瑜不掩。然视之猥琐龌龊,以金缯为上策,一切苟且冀幸者,相去径庭。临事而思御侮之臣,

  安得起若人于九原而底定之也!肃皇帝曰:“朕若罪宗宪,后日谁与国家任事!”庄皇帝复其

  原官赐祭,迨我皇上,又全与祭葬,是宗宪之勤劳,皇祖知之,皇考知之,皇上亦知之矣。宗

  宪遭酷吏残破之后,庐舍丘墟,子孙孱弱,吴越士民谈及于此,每扼腕而不平。伏望将胡宗宪

  功次仍加优叙,补以谥荫,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。

  朝廷降下旨意,授胡宗宪后裔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。今杭州吴山下忠庆巷内建有“报功祠”,亦不朽之香火也。当日山阴才子徐文长先生有诗为证:

    量兼沧海涵诸岛,身作长城障一方。

    讵止芳名流简策,还将伟绩著旂常。

  今将要紧海防开列于后:

    倭奴入寇,随风所之。东北风猛,则由萨摩或五岛至大小琉球;而仍视风之变,北多则犯

  广东,东多则犯福建。彭湖岛分船,或之泉州等处,或之梅花所、长乐县等处。若正东风猛,

  则必从五岛,历天堂官渡水而视风之便,东北多则至乌沙门分(舟宗),或过韭山海闸门而犯温州,

  或由舟山之南而犯定海,经大猫洋入金塘蛟门。犯象山奉化,由东西厨北湖头渡。犯昌国,入

  石浦明。犯台州,入桃渚、海门、松门诸港。正东风多,则至李西岙下陈钱分(舟宗),或由洋山之

  南而犯临观,过渔阳山、两头洞三姑山入柽浦则犯绍兴之临山、三山,过霍山洋五岛,列表平

  石则犯宁波之龙山、观海。犯钱塘,过大小衢、徐山,入鳖子门、赭山,薄省城。或由洋山之

  北而犯青村、南汇,过马迹潭而西。犯太仓,过马迹潭而西北。或过南沙而入大江。过茶山,

  入瞭月嘴,涉谷椟山、而犯瓜、仪、常、镇。若在大洋、而风倏东南也,则犯维扬、登莱。过

  步州洋乱沙,入盐城口则淮安、入庙湾港则犯扬州,再越而北则犯入登莱。若在五岛门洋而南

  风方猛,则趋辽、阳、天津。大抵倭船之来,在清明之后,多东北风且积久不变。过五月,风

  自南来,不利于行矣。重阳后,风亦有东北者。过十月,风自西北来,亦非所利。故防海者,

  以三四月为大汛,九十月为小汛,盖有备而无患也。谨按:我洪武爷最恶倭奴,尝欲命将出师,

  剿灭其国,倭奴遂畏威服罪,进金叶表文投降,始赦其罪。然而海禁最严,今奸商嗜利,闵不

  畏死,竞以违禁等物至彼贩卖,深可痛恨。近日竟有以《大明一统志》及《武备志》渡海求利

  者,罪不容于死。此等奸商即宜枭示海滨,虽加以赤族之诛,不为过也。当事者其知之。

  今将救荒良法数种开后:读者广为流传,真大功德事也。

    区田图

    辟谷方 又传写方 又服苍术方

    山谷救荒法  避难止小儿啼法

    区田法

  务本书谓汤有七年之旱,伊尹作区田,教民粪□负水浇稼。按旧说,地一亩阔一十五步,每步五尺,计七十五尺。每一行占地一尺五寸,该分五十行,长十六步,计八十尺。该分五十三行,长阔相折。通二千六百五十区。空一行,种一行,于所种行内,隔一区,种一区。除隔空外,可种六十二区。每区深一尺,用熟粪一升,与区土相和,布谷匀覆,以手按实令土种相着。苗出,看稀稠存留,锄不厌频。旱则浇灌;结子时,锄土深壅其根,以防大风摇摆。每区可收谷一斗,每亩可收六十二石。今人学种,可减半计。其区当于闲时旋旋掘下。区种之法,本为御旱,如山原地土高仰,岁岁如此种蓻,则可常熟,唯近家濒水为上。其种不必牛犁,但锹钁垦斸,又便贫难。大率一家五口,可种一亩,已自足食。家口多者,随数增加。男子兼作,妇人童稚,量力分工,各务精勤。粪治得法,浇灌以时,用省而功倍,田少而收多,实救贫之捷法,备荒之要务也,名伊尹井田图。常见一守教民行之,每地三五亩周之以垣  ,垣下树桑,中穿一井,沟渠四达,桔槔俱备,嘉谷嘉□,种植中满,一夫一妇,尽力灌溉,虽遇凶年,而数口之家,可以无饥,不愈于流亡转死乎!

  辟谷方

  此方出于晋惠帝时,黄门侍郎刘景先遇太白山隐士所传,曾见石本,后人用之多验。今录于此:晋惠帝永宁二年,黄门侍郎刘景先表奏,臣遇太白山隐士,传济饥辟谷仙方。上进,言臣家大小七十余口,更不食别物,惟水一色。若不如斯,臣一家甘受刑戮。今将真方镂板广传。见下:

  大豆五斗,淘洗净,蒸三遍,去皮。又用大麻子三斗,浸一宿,漉出蒸三遍,令口闭。疑作开。右二味,豆黄捣为末,麻仁亦细捣,渐下豆黄同捣,令匀,作团子如拳大,入甑内蒸。从初更进火,蒸至夜半子时住火,直至寅时出甑,午时晒干,捣为末,干服之,以饱为度,不得食一切物。第一顿得七日不饥,第二顿得四十九日不饥,第三顿得三百日不饥,第四顿得二千四百日不饥,更不服,永不饥也。不问老少,但依法服之,令人强壮,容貌红白,永不憔悴。渴即研大麻子汤饮之,转更滋润脏腑。若要重吃物,用葵子三合许,未煎冷服取下,其药如金色,任吃诸物,并无所损。前知随州永顺,教民用之有验,序其首尾,勒石于汉阳军大别山太平兴国寺。

  又:传写方

  用黑豆五斗,淘净,蒸三遍晒干,去皮,细末。秋麻子三升,温浸一宿,去皮,晒干为细末。细糯米三升,做粥熟,和捣前二味为剂。右件三味,合捣如拳大,入甑中蒸一宿。从一更发火,蒸至寅时日出,方才取出甑,晒至日午令干,再捣为末。用小枣五斗,煮去皮核。同前三味为剂,如拳头大,再入甑中蒸一夜。服之一饱为度。如渴者,淘麻子水饮之,便更滋润脏腑。芝麻汁无无字误白汤,亦得少饮。不得别食一切物。

  又:服苍术方

  用苍术一斤,好白芝麻香油半斤。右件将术用白米泔浸一宿,取出,切成片子,前香油炒令熟。用瓶盛取,每日空心服一撮,用冷水汤咽下。大能壮气驻颜色,辟邪,又能行履。饥即服之。

  山谷救荒法

  黑豆一升,贯仲一斤。右贯仲细剉,与豆相拌,斟酌着水,慢火煮熟,去贯仲,日干翻覆,展尽余汁。空心日啖五七粒,食松柏草木枝叶,皆有味,可饱。

  避难止小儿啼法

  绵为小球,随儿大小为之。以甘草煎浓汁,或熟枣膏渍过,有甜味。随身带之,临时以唾津润透,置儿口中,过则去之。